帘间笑语自相问,
何人占得长安春?
[日] 梦枕 貘
长安春 韦庄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何人占得长安春?
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骏马轻车拥将去。
年年春至,从书簏中取出来诵读的,便是这首诗。
迄今为止,已不知多少回运足前往长安(西安),每次去时,总要将载有这首诗的诗集放入挎包中。
长安这座都市,令我深爱不已。
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令日本民族憧憬和钟情的梦幻都市正是长安。而在我看来,恰是韦庄的这首诗,将所有的憧憬全都凝缩在了其中。
丝绸之路的东端便是长安,其西端则是古罗马。仅仅这一点,让人想起来便有种遥亘千里之雄风轻轻拂过此身,贯透我心的感受。
说起大唐之隆盛,当时长安的人口大约一百万,其中有三十万是外国人。
东市、西市到处是蓝眼睛的胡人挑幌业商,街道上踵步而行的是来自西域的骆驼队,城肆之中夷声番语仿佛潮喧似的此伏彼起。
这其中,夹杂了数量不太多的日本人和吐蕃人,当然更多的是从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地前来的异邦人,跨坐在白马银鞍上的少年脚下都蹬着兽皮制成的靴子。
倘若能够借助时光穿梭机,去往任意一个自己喜爱的时间和喜爱的地方做一次穿越旅行,那我毫不犹豫会选择唐代的长安。
假如说得更具体些,我想去往的,是玄宗那个时代、牡丹盛开的兴庆宫沉香亭,因为我想亲眼目睹那场传闻千年的盛宴。其时,正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蜜月时代。
席间,杨贵妃翩翩起舞。忽然,玄宗皇帝说道:“朕的爱妃玉环献舞,可翻来覆去还是以前的老歌老调伴舞岂不是无趣?
众爱卿谁可当场赋新词雅调,让玉环依新歌舞上一曲呀?”于是,皇帝命人叫来了诗仙李白。喜欢纵情豪饮的李白当时喝得醉醺醺的,来到沉香亭,竟然还让宦官高力士为其脱靴。
这里插句题外话,替人着履或脱靴,依照当时的习俗来讲,一般都是仆从侍儿之类身份卑微的人干的事,对于手中拥有权力仅次于玄宗的高力士来说,即使李白再才华横溢,也只不过是一介诗人而已,为其脱靴,对高力士不啻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后日,李白被玄宗逐出长安,据说便是高力士为了报当时脱靴之仇而做了小动作。
李白毕竟是位天才。
当即,他便口占成诗,诗题《清平调》,至今仍传世遗芳。
起首便不同凡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意思是:翘望天上的云霞,便联想到杨贵妃的美服华裳,看到娇艳的牡丹花,便联想到杨贵妃的韶颜。
按照一般的修辞,肯定是说:“杨贵妃的衣裳就像云霞一样美丽,杨贵妃的容颜就像牡丹花一样娇艳。”但是天才李白却一反其道。
李白的诗句是这样写的:“云霞啊,你就像杨贵妃的衣裳一样美丽;牡丹花啊,你就像杨贵妃的韶颜一样娇艳。”
尤其令人叹服的是,李白竟一口气写了三首《清平调》,论思想性几无可言,但是透过珠零锦粲、玎玎有声的词句,熠熠闪耀出诗人的非凡才韵。实在太美了。感觉一若莫扎特。
这是才华洋溢的诗人,向其时的最高权力者献上的赞诗,堪称典范之作。
大唐的国民歌手李龟年按节而歌,杨贵妃轻舞霓裳。
宴席之上,以遣唐使身份来到长安的日本人安倍仲麻吕想必当时也在场。仲麻吕同李白也是非常稔熟的好友。后来,仲麻吕乘船返日,李白误以为他死于半途(其实只是遇险但却平安无恙),还专门写了一首《哭晁卿衡》的诗悼念他:“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噫吁哉,倘若可能,我真想身临其境,欣赏李白赋诗、杨贵妃曼舞的情景。这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
如今,当年兴庆宫的遗址以兴庆宫公园的形式被保存了下来,占地幅员甚广,但据说仅为当时的37%,可见其当年的规模是多么宏大。公园内,还竖有安倍仲麻吕纪念碑。
为了给在兴庆宫沉香亭张筵举行的盛宴助兴,还有各色各样的幻士也到场表演了各种奇技巧艺。
幻士者何也?
按日本从前的称呼叫作放下僧,用今天的话来说,即是魔术师、杂技师、幻士,指的是专门表演吞剑吐火之类奇技的人,这些奇技绝艺在当时称之为“百戏”。
唐时编撰成书、专门记载前朝历史的史书《晋书》卷二十三《乐志》中,就记载有“逆行连倒”“头足入筥之属”“皮肤外剥”“肝心内催”“敦彼行韦”“高絙”等奇技的名称,“逆行连倒”大约即翻筋斗一类,“高絙”似乎相当于空中走绳索,这些我看了名称多少也能猜出八九分,但有许多却是完全想象不出个头绪来。
当时在洛阳等都市,这类幻士的表演很是流行,据说百姓为了一睹新奇竟然还有弄出人命的。
根据记载可知,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八月四日这天,在沉香亭的宴会上也进行了空中走绳索表演。
表演者穿着靴履攀上绳索,行至绳索中间,表演了二人挪移闪错、擦身而过,以及一人站立于绳索中央,另一人骑其肩上,又有一人再骑于其肩,堆叠成三层四层的人塔,行走于绳索上的神巧技艺。
一个名叫胡嘉隐的卫士写了首辞赋描述表演场景,献给玄宗,赋中写道:
结绳既举,彝伦攸序。
杳若天险之难升,忽尔投足而复阻。
来有匹,去无侣。
空中玉步,望云髻之峨峨;日下风趋,见罗衣之楚楚。
足容捷,貌容恭;鸟斯企,云相从。
……
整首辞赋中充满了类似的誉美之词。
读来令人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玄宗见赋大喜,据说胡嘉隐后来被拔擢为金吾卫仓曹参军。
唐代杂技俑
关于空中走绳索之神妙,穆斯林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其旅行记中记述了这样一个事例,据说是他在中国杭州亲眼目睹的:
……术者以木球穿绳抛向空中,绳索笔直竖立起来,指向天空,绳端隐没在云中,潜形匿影而不得见。先是一名术者缘绳而上直至不见身影,另一名术者顺绳而上也消失于半空;隔了一忽儿,从空中掉下那两名术者的身躯碎块;又隔一忽儿, 后攀上去的术者自空而降,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动呪语,先前豕分蛇断的身躯又回复了原状,首先缘绳而上的那名术者也肢体完好地站立在观众眼前。
事实上,这种奇术有可能是源自南亚西北部的克什米尔地区。
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幻术皆出西域,天竺尤甚。”
天竺,指的当然就是今天的印度。通过丝绸之路,印度、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各色各样幻术也被陆续传入了大唐。
长安不愧是一座国际大都市。
从西域输入长安的不仅仅是货物,各种技艺、观念以及宗教也一起传播进来。
在此特别值得一书的是,对于形形色色的宗教,大唐长安这座国际大都市展现出了极为包容的姿态。
例如,玄宗时期的长安就不仅有佛教,基督教聂斯脱利派也传入了长安,琐罗亚斯德教即拜火教也传了进来,摩尼教也传了进来,伊斯兰教也传了进来。各种宗教各种教派都有自己的寺院,人们可以在其中遵照自己所信仰的宗教教义自由进行各自的宗教活动。
西安大清真寺
如今在西安(长安)依旧保存着不少这样的寺院,每次去西安,我必定会运足前往位于莲湖区鼓楼西北侧的大清真寺。
寺内现存建筑多建于明朝时代,后经修复,但大清真寺本体则在唐朝时就已建成了。
清真寺内每天有五次礼拜,一到礼拜时刻,宣礼塔上便传来宣礼员呼叫信徒礼拜的唤拜声,于是,人们纷纷从附近的屋宇中走出,聚集到清真寺来。
这是自唐朝以来便一直延续至今的光景。置身那样的现场,感觉倏忽间便闪回一千数百年的时光,穿越到大唐,站在了长安的街衢口。
西安大清真寺影壁
寺院列壁上雕刻着西域的葡萄图案。
这里,起自西域真实的丝绸之路之风,今天依然拂掠不息。啊,自己又来到了长安——这里是最能令人强烈地生出如此切身之感的场所之一,也是至今残存、标示着长安曾经乃是世界之都的有力证据。
在大唐这个国度的所有特质中,难道不应当将“包容一切”的宽广胸襟列入其中吗?
国家股肱重臣,不论异国人,只要真正具备才华皆可充任。日本人安倍仲麻吕就担任过大唐的秘书监这一官职,这个阶职,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向皇帝奏对。想必,仲麻吕也曾当面与玄宗对话、同杨贵妃晤谈过吧。
毫无疑问,来自异国的幻士们确曾会集于大唐,表演各色各样的技艺,博得人们的一片喝彩。
啊!
走笔至此,我又忍不住想飞往长安去了。